1968年12月22日,毛澤東發起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」的政治運動,開展了全國範圍大規模的知識青年「上山下鄉」運動。這場運動剝奪了整整一代人的青春,也撕裂了千百萬家庭。(網絡圖片)
「呼中家園」乃知青網站「巍巍興安嶺」欄目,訪客多為大興安嶺呼中區滬杭老知青,筆者亦出身呼中知青。七月以來,幾位嶺友先後轉貼兩篇拙文,引起兩度圍評,第一篇幾近「大批判」。七月中旬,一嶺友來電話要我上「呼中家園」看熱鬧。奈何網海幽深,一時找不到,又正忙著活,就放下了,十一月下旬才偶窺「廬山真貌」。多數嶺友乃延伸性討論、商榷性質疑、鼓勵性贊同,但少數誤讀誤解,擲疑擲嘲,甚至擲罵。最傷心的是:一位結交四十年的老嶺友射來最惡狠狠的子彈,十萬個沒想到。
惹禍拙文《擺脫「看人笑話」的心理偏斜》,二○一三年六月載港刊《陽光》第一百四十九期。遭「大批判」的三段文字——
近十年得到最多的嘲笑與最堵的胸悶,竟來自當年知青故舊。他們不僅揶揄「還那麼酸」、「寫寫文章有什麼用」,有時竟會當面表示不屑,甚至刻意吐露敵意。
上山下鄉知青一代普遍只有初中學歷,學識有限,加上對「臭老九」的長期批判,老知青既未養成尊重知識的習慣,也意識不到文化知識的力量,更不願承認自身文化知識方面的缺陷。
鶴情舊侶、懷舊念故乃人之本性,我當然不想與故交舊戚「相忘於江湖」,可幾次熱面孔貼人家冷屁股,挨了一臉刺。「我本將心托明月,哪知明月照溝渠」,感覺極差。只得總結經驗:「沒有把握」的故舊還是不見為妙。
再三檢查,除第二段統稱「老知青」未養成尊重知識習慣,有失嚴謹,應加限定詞「一些」,其它均為袒心真言,亦未具體傷害哪一位,更談不上對知青的整體貶損。但幾位老知青卻從中讀出本人「心理偏斜」、「德性不咋的」,呼籲對我「口誅筆伐」。囿於篇幅,撮精轉錄——
(網名:好堵又堵)裴毅然的《擺脫「看人笑臉」的心理偏差》,我看還是作者先擺脫看不到笑臉的心理偏差為好。他為什麼看不到笑臉呢,因為他把自己高高在上了。.....把知青朋友當阿斗,想擺一擺諸葛亮的範兒,.....作者的心理偏差,自己把自己放在「沒有把握的故舊還是不見為妙」的位置上.....如果這是街頭巷尾的議論,姑而且之。但作者作為學者,又在媒體上發表有關知青的言論,知青人當以口誅筆伐之!(2013-7-4)
拙文標題「看人笑話」,這位「好堵又堵」讀成「看人笑臉」。此兄另帖:
作者單單拿知青說事兒,是拿知青不識數呢,還是拿知青尋開心?.....作者的生活圈除了學術界範圍之外,就是知青這些赤卵兄弟了,就忍心把這些兄弟沉入醬.....缸之中,他在外面談笑風生,好像生來就是富貴之人,知青應匍匐在地,仰視你而後快!這樣的人,當初的老師不看好他,就是因為他的德性不咋地,讓人看不起。.....假如一個學者整天憂天怨人,忘祖之典,弟子們肯定不到畢業就會全瘋了!(2013-7-9)
「好堵又堵」與本人素昧平生,怎麼知道我的社交圈?再說結交什麼圈子就不能評點這一圈子麼?什麼邏輯?此外,「感覺極差」就等於「要求仰視」?還攻擊「德性不咋的」、「弟子會全瘋」。要求別人「善意」,自己卻一開口就如此缺乏善意。
網名「五丁路」之帖:
我認為專踩知青這代人的痛腳都不會有結果,包括知青中的爛文人。(2013-7-10)
二、老友之彈
四十年老友的帖子更勁爆:
(網名:暘穀).....(裴)高高在上早已忘卻知青,以知青身份為羞,以知青之事來攻擊共和國之弊。(2013-7-10)
....連他兒子都要罵他.....(裴)非但沒有絲毫認錯的苗頭,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發酵發酸,在那裡端架子擺別兒,狗屁個東西!你是否轉告裴,讓他學走正道,學會尊重「沒文化」的人!!!.....希望別著玩兒你們所謂文人的不要臉把戲,別以為換了馬甲老子就不認不得!!! (2013-7-12 )
.....(裴)漸漸地在香港的反大陸雜誌界成了角,.....做這樣事的究竟是人嗎?是中國人嗎?還是二胰子啊?我要說 :這是不知好歹的人!厚顏無恥的人!是沒有靈魂的人!(2013-7-13)
退一步,即便本人穿了「馬甲」隱名上網自辯,四十年的關係(不敢說交情了),暘谷先生(也是教授)又何必忽忽然掰臉?還搬出本人妻兒說事兒,且「揭發」的材料又不能證明本人「不咋的」。兒子抱怨老子幾句就是「罵」麼?天下父母幾個不遭子女揶揄埋怨?至於撰文港刊,那是憲法規定的言論自由,難道必須與您保持觀點一致、請您審稿?這位老友還有其它攻擊我的激烈文字,本人儼然已是罪該萬死的「階級敵人」,他喝令我「出來認個錯,真正回歸到知青隊伍中來」,好像本人什麼時候已被開除出知青隊伍。
儘管此兄已列我為敵,我還得說:我倆並無個人恩怨,他的斷然出手估計出於「無產階級義憤」,即政治立場。只是他忘了今夕是何年,對我的政治討伐,不僅未帶來他所期待的呼應,反而引來吐槽,因為嶺友看到他頭腦裡還戴著紅袖章,原來仍是紅衛兵一個!儘管一些嶺友或嫌本人「高高在上」、「心胸狹窄」,但在政治大節上,卻無論如何不會與「老紅衛兵」保持一致。
三、兩大批判
幾我的擲帖可歸納為「兩大批判」:一、對上山下鄉不感恩反記恨,知青聚會竟「感覺極差」,派知青的不是;二、撰文反動港刊,「厚顏無恥!」「沒有靈魂!」
「兩大批判」,層次不高,回駁毫不費力。一、不准評點知青負面,如何分析上山下鄉運動?哪有涉及自身便成為不能批評的道理?毛鄧江胡、共產黨都批評得,知青有什麼批評不得?二、撰文港刊,「有關部門」都未多加干涉,你有什麼資格指為「厚顏無恥」、「沒有靈魂」?
還居然說本人混上教授、吃飽穿暖,就不該拿知青運動說國家之弊,不該寫批評性政論,還有一點公共意識麼?還有一點「先憂後樂」的基本品格否?
四、真正內傷
行為乃文化的表現,一說就罵、一張口就撲來的文革式霸道,當然是文革後遺症——文化內傷的外化。真正應了馮驥才那句名言——「文革已進入我們的血液」。
知青一代喝狼奶長大,血液裡流淌著暴力,無論邏輯鏈接還是造詞遣句,似已無法擺脫青少年烙下的文革底色。六十歲的人了,隨便甩罵、干涉別人感受、規定他人思維,缺乏人際交往的基本分寸。連標題都看錯,就撲上來「申張正義」。自己網名「好堵又堵」,心理至少有失開朗,卻指責別人「心理偏差」。自己可以是「小人」(可隨便斥罵),別人則必須是「君子」(不能回敬),最基本的公平對等都做不到,如何對話?「呼中家園」版主多次呼籲本人回應,如此語境,無法回應了。再說,任我說什麼都能派出「不是」,明明是甲,會硬指成乙,躺著也中槍,只能靜默了。總不見得對罵吧?本人確實有點「酸」——只會說說事擺擺理,別的不會,也不想會。
五、作點交代
不想稱功的,但為證明本人絕非「高高在上」、「拿知青不作數」,只好「坦白交代」。
近年,我除了發表長篇知青書評,《南方都市報》連載知青回憶錄《風雪興安嶺》,還為兩樁知青案件撰文。二○一一年,重慶老知青丁惠民(原雲南知青領袖)勞教兩年、新疆老滬青張維敏一審被判三年半。本人撰文港刊,承受一些壓力。二○一二年初,薄熙來尚未倒臺,有關部門春節請酒:「重慶薄熙來老厲害格,不像上海俞正聲,他要是對你不客氣,我們可沒有辦法。那篇寫丁惠民的文章是不是.....」連夜與港刊溝通,稿子上版不便下撤,攝於薄焰,改用筆名「碧水」(嶺中地名)。薄倒臺後,我才「解除警報」。
不久,張案二審改判緩刑,丁案聽說也有鬆動。兩案得緩,雖非本人之力,但至少有所出力。那些指責本人「高高在上」的幾位嶺友,不知能不能反問一句:你們近年為知青做了些什麼?
六、再惹禍水
十一月二十日,大陸思想前衛網站——共識網,頭條掛出本人訪談稿《落在歷史凹陷處的知青一代》,兩位不相識的嶺友先後將鏈接與摘要掛上「呼中家園」,又引一輪硝煙,這次火藥味稍淡。儘管訪談未涉及此前的敏感點,僅僅討論上山下鄉對知青一代的傷害,分析一些老知青的「青春無悔」,說了自己的「深悔」。如此為「老知青」說話,還是招來一陣「不滿」。
(好堵又堵)已經功成名就人士,再說「深悔」,那生活在社會低層的知青,是不是要隨著悔恨的旗幟而揭竿而起呢?(2013-12-2)
(五丁路)「鳳毛麟角」的人還要悔,最根本目的是弦耀。(僅此一語。2013-12-2)
當今社會上的「叫獸、磚假」,整一個攪屎棍團隊!太多太濫啦!(僅此一語。2013-12-3)
「弦」當然是錯別字。從本人的「悔」中讀出「炫耀」,只能說太有才了!上山下鄉擄去本人八年光陰、遲滯人生發展,有什麼值得「炫耀」?指說本人若非上山下鄉不一定能當教授,還有點常識嗎?就算「功成名就」,難道本人就沒了追求「更」的權利?至於將教授專家罵成「攪屎棍團隊」,層次如斯,如何回應?估計這些老知青很怕受傷害,但又那麼隨便傷害別人,竟如此整體蔑視教授專家。僅此一語,就使我讀出文革「五七道路」的社會基礎、觸摸到老知青文化內傷的出處。
不清楚嗎?無論本人如何謙卑自牧如何低調,都無法避免一些「有才」老知青的吐槽。無論我說什麼,他們都能讀出「自以為是、看不起普通大眾」(力木通訊)。面對「無限上綱」的指責與粗口惡罵,本人有必要為驢頭不對馬嘴的「大批判」檢討麼?難道沒有權利站遠一點——不陪著你們玩!你們那麼有才地分析本人心理,本人也不是沒有一點小才,當然也明白你們那點.....
文革雖然漸遠漸遙,但「紅袖章」卻結結實實箍住大多數紅衛兵一代的一生——無論思想上文化上,還是言行方式上。左臂上褪去的那只紅袖章,畢竟深深嵌入頭腦,很難徹底摘除了。只要看一下那位老友痛斥我的「論據」,便可明白文革對紅衛兵一代文化內傷的深度矣。
得承認,儘管本人時刻警惕,亦難免不時滑入「文革式思維」的舊轍。紅色習慣,大陸走向民主轉型必須正視的一大「社會存在」。
二○一三年十二月五至十四日
作者: 裴毅然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